和康小妮不欢而散已经快一个星期了,她从那天气冲冲地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一点消息。像是树叶上的一滴露珠,太阳出来了,它就蒸发了。 一夜疯狂打破了我以往的生活秩序,这些日子里,我常常会无由地烦躁。这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女孩儿,让我必须重新面对自己。我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如果真有可能,我会和她结婚吗?我无法回答。 阅历了一个苹果从青变红,康小妮在我的心目中从单纯活泼变得精明性感,我虽然熟悉了她的外在,却对她的内心世界一无所知。我理想中的妻子绝不应该是这种超酷的类型,我虽然没有封建到非娶一个处女不可,但我还是希望我未来的老婆文静一点儿,质朴一点儿。 想起母亲撞见康小妮时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我就更希望康小妮从此再也别来给我添麻烦。可每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康小妮的笑声就会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若隐若现地冒出来,黑暗中的孤独让我倍加思念那只疯狂的红苹果。 母亲那天给我送来一份美国洛杉矶东方医学院的招生简章,说她的一个美国朋友愿意做我的经济担保人,让我出国去读医学硕士。她放下材料没坐多一会儿就走了,对那个意外遇到的女孩儿只字未提。 这是她一贯的方式,北京人管这种做法叫不打你、不骂你、臊着你。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最大的轻蔑是无言,连眼珠也不转一转。我把母亲的这种态度理解成她对我的失望。 母亲做了二十多年的中学老师,后来又当了教务主任,是个老牌的教育工作者,性格和职业注定了她不是一位慈母。从小到大,她对我总是严厉有余,温情不足,好在我早已习惯了。 是不是真的出国留学?母亲给我留下一道难题。几年前,我的确一门心思地想出国,但现在,我早已经过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龄,二十八岁的人,既不敢上天堂,也不敢下地狱。 学医是母亲为我选择的人生之路,当医生是我的任务却不是我的理想。但在五年的大学生活里,我却真的爱上了这个专业。我常常梦想自己将来能成为一个超一流的医学专家,像发现DNA双螺旋结构的莫森那样,在生命科学的金字塔上向上攀登,并留下自己永久的足印。或者做一名性学专家,去拿一项“赫西菲尔德”国际大奖,以此来填补中国性学研究的空白。 毕业的时候,我遭受了人生中头一个重大打击,分配方案下来之前,我已经得知自己被分配在全市最好的一家三级甲等医院,但公布名单时,那家医院的名额却被班里的一个女生顶替了。后来听说,人家走了某副市长的后门。从那时起,我对公平竞争四个字不屑一顾。 我后来分配的这家医院也不算差,但级别低了些,是二级甲等。年轻人的优势就在于拥有强大的适应能力,我很快熟悉了消化外科门诊、急诊、病房、手术室以及内窥镜室的全部工作,被公认为消化外科最年轻、最有培养前途的医生。 然而就在我一帆风顺的时候,冰柳走了。这是我人生中又一个更沉重的打击,虽然还不至于把我完全摧垮,却把我心底里那股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豪气消减了一大半。 渐渐,繁重劳累又缺乏新意的临床工作,复杂微妙的人际关系以及一大堆与业务无关的是是非非让人疲惫不堪,我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学生时代所有美好的、大胆的、开拓性的设想,都是些早该丢掉的白日梦,我现在每天要做的和能做的,只是局限于消化外科这么一个小小领域里的各种手术。在这里,穷其一生的努力,也不过成就一个名匠,而绝不是一个名家。 我的日子开始过得杂乱无章,我把所有的医书都丢在一边,迷上了尼采和叔本华。为了消磨时光,我偶尔也夹杂在一群熟悉的或者并不熟悉的朋友当中,飙飙车、蹦蹦的、下下馆子、泡泡酒吧。 从生活的表面看,我很正常,我还在谈情说爱,但我已经开始讨厌这种过后不思量的游戏。 从工作的表面看,我也很正常,我仍然在尽心尽力地治病救人,但我也已经开始讨厌无影灯、手术刀。每天一到医院,闻着呛人来苏水味儿,我就忍不住想吐。我越来越怕接触病人,我受不了他们脸上的痛苦表情,痛苦永远比快乐更富于感染力,它们已经把我折磨得一天比一天更衰弱。 我常常莫名其妙地暗下决心,如果将来我有儿子,一定不让他当医生,我会建议他做个婚纱影楼的摄影师,每天看着那些幸福得快要晕过去的人们,心情一定会总是春天。 很长日子以来,“生命”这个曾经在我心中神圣又神秘的字眼,已经变得越来越模糊。偶尔头脑清醒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多半是患上了忧郁症。这样的精神状态还要出国,简直是去找死。 舅舅颜卓文对我的状态颇为忧心,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你可以不出国、可以不结婚,甚至可以不当医生,但你不能总是这么无所用心。你才二十八岁。等你到了五十岁的时候,就会明白年轻是多么宝贵。 舅舅也问起了有关康小妮的事,是我母亲告诉他的。母亲表面上对我的个人问题不闻不问,实际上,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她就会如临大敌。当初我和冰柳恋爱的时候,母亲曾极力反对,但冰柳真的离开了我,她又对此暗自内疚,从那时候起,她对我的恋爱婚姻就再也没参与过任何意见。 “你母亲说她从没对你抱有过高的期望,她只希望你能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她希望你能找个合适的女孩儿平平稳稳地成家过日子。”舅舅说。 “我知道。” “你母亲对网上流行的那些东西极为反感,她说‘新同居时代’足以毁掉整个年轻的一代。我是搞医的,没她那么保守,也没她那么偏激,婚前能相互深入了解,包括了解性生活是否和谐,是件好事,有助于婚姻的美满和稳定,但这并不等于说可以拿感情当儿戏。” 我点头,除了点头,我无话可说。 像舅舅这个年龄的人,能以这么开明的态度看待时尚,实在已属难能可贵。至于像我母亲那样的老教育工作者,总是以传统的眼光看待下一代,也是没办法的事。 人年轻的时候,大多会嘲笑上一代人的因循守旧,总会对传统有着不同程度的逆反和突破,而当他老了的时候,他却和他的上一代人一样,无法接受更年轻一代的思想和生活。 我想我母亲在学生时代穿着游泳衣走进游泳池的时候,一定曾经被一些“九斤老太”看成是有伤风化,几十年过去,她能接受游泳池的泳装,却对T型台上的泳装表演嗤之以鼻。 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声音,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色彩,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模式,如果人不论多大年纪,总以二十岁的心态生活,也许代沟这个词就不再存在了。 我不想再跟舅舅探讨爱情。爱情是件永远说不清的事,现代人愿意以最简单的办法处理最复杂的问题。何况,自从爱因斯坦提出了《相对论》之后,“永恒”这个词就已经变得越来越黯然失色,爱情也就由“一生一世、生死不渝”刷新成“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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