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心中一凛,面上不做任何表示,和气说了一声好。
被众周室子弟簇拥在中间的年轻人眉间分明流露几丝不忿。
齐王将那位年轻人叫入他车厢内,开了隔音阵法,方温声问道:“剑门长老行事乖张,不把我周室放入眼里,殿是心头存了些不愉快?”
“是有些不愉快,不过事后想想,凭着那位高长老显露来的实力,人家是有不把我放在眼里的本钱。”年轻人未做隐瞒,痛快承认,“皇叔放心,此行凶险,我绝不会凭一己喜怒行事,给皇叔多加负担。”
“好!”齐王神色欣慰,朗声笑道:“我姬氏天,后继有人啊!”
年轻人神色如常:“正是有皇叔此等栋梁之才,才叫我姬室天得以绵延。”
形势比人强的道理,齐王懂,年轻人比齐王更懂。
年轻人叫姬煌。
姜后一心要扶持他上帝位的天子人选,驾崩不久的周帝亲侄。
也是十八年前被江景行一剑诛杀的周帝独子,原该尊荣无限的大周太子。
他五岁父亲横死那天后,看着江景行享誉天,在修行者的山巅看尽好风光——
从此懂得形势比人强的道理。
不过一个剑痴怪人,有什不好忍的?
形势比人强的道理,姬煌懂,江景行也懂。
所以他答应了齐王打蛇棍上的行请求。
答应归答应,不痛快归不痛快,是两码事。
他脸上神色恨不得把不痛快三个字堂而皇之昭告天,连一直窝在车里的陆彬蔚见了都忍不住借透透气这个蹩脚借溜之大吉。
陆彬蔚好端端地稳坐归元军副帅十年,没被北荒探子抓走用来邀请谢容华上门喝个茶,是有其必然原因的。
圣人一怒,不比高山崩摧,江海倒好多。
谢容皎倒是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改色的性子,轻声问江景行:“那个被其他人围在中央没怎受伤的人有古怪,是姬煌吗?”
你再生气总不跑到财神爷塑像前去大吵大闹,因为你生怕财神爷小气记仇,让你喝个一两年的西北风。
江景行也是如此,缓和神色,那个让满城女驻足的年轻人又回来了,“身上的气很有名堂,应该是龙气,阿辞是用凤凰神目看来的?”
凤凰神目观测世间万象,直入其里。
这句话是不是哪任凤陵城主想给己祖宗贴层金身,逼着史官这写的不晓得,但凤凰神目于观气上确实有其妙用。
以谢容皎体内的凤凰真血,甚至不逊于圣人耳目。
谢容皎不答反道:“我去与方兄说一声,现在与周室分开还来得及,左右师父你杀了东荒两个族长,大乘有限,东荒有所忌惮应该不会再针对周室了,倘若北狄仍冥顽不灵一意针对的话,大不了等他撑不去再来救援便是。”
江景行愣住。
他以为谢容皎会拿让人哭笑不得的语句安慰他一番,他甚至想好了该怎回,直到谢容皎撂这一番话,真打算去找方临壑。
“没事,我不生气。”
“有什好生气的啊,我堂堂圣人和他置气,那不是白白掉价嘛。”
他有什好气的?
和西戎合力灭了江家满门的周帝早被他送上西天,还做了他成圣的垫脚石,现在想来抛开皇陵等级森严的装饰,他的尸骨和任何一具普通人的都无区别。
所有参与此案的,无一不是死在八极剑,他的宗门家族摄于圣人威势,恨不得直接把他洗干净脖子送到江景行面前。
多潇洒,多风光,多意气。
江景行十八年后恍然,他是在气。
他为什不生气?
“先等等,阿辞。”江景行拉住欲起身往外走的谢容皎,牛头不对马嘴,“我当时杀完周帝后,挺想连他妻子子一起干掉的,直到天,我还是看姬煌活着的样子不顺眼。”
这回不知道怎说话的换成谢容皎。
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一向不喜欢杀全家,诛九族,株连灭门那一套。
但是怀帝先杀江家满门在先,江景行只杀怀帝一人。
这样算来——
是挺不痛快的。
好在江景行没指望他接话,一个人顾说去:“我当时剑都提好了,犹豫着先杀他妻子还是先杀他子,人果然不犹豫,一犹豫我两个都不想杀了。”
他笑了一声,说不清笑里是解脱多些还是娱多些:“我最恨那王八皇帝的有两点,一是无故捏造江家通敌,甚至不惜与西荒勾结为伍;二是祸及家人,甚至九族都被牵累了个全,我觉得他两点做得何止不对?简直大错特错到令人反胃。”
谢容皎忽地有了笑模样。
他眼底唇边的笑意像是搅动满江潋滟秋水波纹里倒映着的繁星漫天,美不胜收。
江景行没错,己也没错。
他当然高兴。
江景行也高兴起来。
他不是第一天以为过去那些真是一堆破事,谁沾谁麻烦,也不是第一天懂珍惜眼前人这个道理。
他这次真真切切感受到,过去的那些破事,是比不上阿辞一根头发丝重要了。
要是他爹在九泉之说他数典忘祖。
那——就两根头发丝吧。
笑意在他眼里一转,转成阳光融融,照彻三春山水:“我真去杀他妻子,动手灭绝他那一系,是易如反掌之事,不考虑北荒的话,灭杀整个周室未尝不行。假如我当真如此做,我与那王八皇帝有什区别?”
他眉目间的桀骜棱角分明:“我坚持了那多年的道理,是对的,没错,那我凭什为了一个死得透透的王八皇帝放弃他?他算老几,配得上我这样做?配得上这世间最高的礼遇?”
没什好不甘心的,他当年只是在两个选择里选了对的那个。
姬煌本来应该活去。
他己没有故意害死人之前,没人剥夺他的生命。
圣人不,和他父亲的血海深仇也不。
只是该看不顺眼的还得继续看。
最后都化作江景行一声感慨:“做好人真难。千辛万苦花了老大劲修到没人没世俗礼法约束你的地步,反被己拘束着,做什都不得劲,人家未必还领你的意。不说坏人,做个不好不坏的人就痛快多啦,看谁不顺眼打谁,人家得罪一点你
直接灭人全家,不做太格的走哪都会被恭恭敬敬供神似供着,活像待己祖宗。”
“不会。”
谢容皎再强调一遍:“不会,这种人不会是我凤陵谢家,至不会是我的贵客,恶客还差不多。”
“我明白。”江景行顺手拍了拍他的头,“像我这种相貌学识气度修为均是上上等,直如美玉无瑕般完美无缺的人,才被阿辞看得入眼,当的得阿辞门上贵客。”
谢容皎早早练就一身把姓江的某些言语当作过耳清风,听过算数的本事:
“做好人本是件对的事,做对的事,哪有不痛快憋闷的道理?做对的事本事,就足以让人开怀。做对的事拿不好不坏的结果,做恶的事拿好的结果,我选前者。以不做好人,但绝不做不好的人。”
真是没吃过苦,没见过民生百态,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
江景行是吃过苦,见过民生百态,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
他这个年龄再称年好像有点没脸没皮。
所以他大笑,痛快到几乎要笑眼泪:“好,太好了!老天待我不薄!”
他有明月,浩然剑有传人,谢家有不堕风骨。
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第30章 北狩(八)
落入谢容皎眼里, 大概就是江景行人疯了一回。
他决定不去多谈这个刺激江景行,“东荒这次对周室的手很是古怪,师父你既不打算留部首的性命,我想知会阿姐一声。”
谢容华用兵一道上何等的天纵奇才鬼神莫测?归元军的精锐更不是东荒各怀鬼胎的十二部相提并论的。
说一千道一万, 有战力在天人境中也实属上游的部首镇守东荒,谢容华没法有真正横扫北狄的一天, 如这种有输有赢, 让东荒忌惮不敢陈兵上前的局面已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