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时，他翻身坐起，从枕头底掏了那信，投入火盆中烧了个干净。

王濉一辈子恃文人风骨，从未做过如此偷鸡摸狗之事——他仿着独子的字迹伪造了书信，谎称病重，将娴意骗去京城；又取与秦家信物，以耽误娴意年华之由瞒着老妻退了婚约；最后更借她伤寒之机盗府钥，将娴意的嫁妆尽数托给镖局护送，一路北上。

他是稍瞒了几日的，却没想过真的瞒住老妻。这样大的事情，如何瞒得住？

老妻果然如他所料，不三日便察觉蹊跷，拖着病体杀上了门——她提着厅堂中辟邪的宝剑，暴怒地将剑锋抵上了他的咙！

剑锋的寒光在颈边闪烁，王濉却视若无睹：“巡须得有她方更进一步，他唯独求我这一次，我不置之不理。那是我的独子，无论如何，我都要助他。”

“那是你子，娴也是你的亲孙女啊！你这老贼！你怎忍心、怎忍心！”贤惠了一辈子的老妻，此时咆哮声几乎掀了屋顶，“王濉我告诉你！只要有我一条命在，他王巡就休想动我娴一根……额，咯——”

“嗬——”她怒目圆睁，仰面倒去！

王濉吓呆了。

人听见重物倒地之声，急急地破门而入，已歪眼斜、人事不省的老妪被七手八脚地抬了书房，没人顾得上王濉。

不会再有人挡巡的路了。他盯着摔落在地上的宝剑恍惚想。

……

“怎，祖父还不曾归家？”

夜幕低垂时，不知多次听见人推诿的娴意终于失了耐性，扬手便将那粉彩点心碟子摔在地上！

呛啷一声，精米粉蒸成的雪白点心在满地的碎瓷片中翻滚，一路留触目惊心的鲜明痕迹。那散了满地的点心渣子躺在暗色的地面上，升腾最后一缕微末的热气。

机灵些的丫鬟悄无声息地顺着墙根溜门去报信，余驽钝的那个则只会惶恐地望向娴意，嘴笨得一句话都说不。

想也知道会去找谁，她却不愿再与他说那许多有的没的！娴意冷嗤一声，看也不看地踩过那狼藉往外走，丫鬟不敢说话，只得迈着小碎步跟了上去。

被落在原地的霍宸抬眼望了望空无一人的厅堂，装模作样地叹气。他一面叹，一面处逡巡，不知在打什主意。

忽然，他眼睛微微一亮，将墙上挂着的一方宝剑拎在手上掂一掂，亦大步流星地追随着娴意的身影去了。

娴意一路疾行，至前院时已有些气喘。她面前的这一间屋舍并未点灯，与一旁黑黢黢的房屋别无二致。她似乎认定了一般，不顾身后丫鬟的阻拦，摒弃了长久以来的教养，猛地踹开了房门！

那里头空无一物。她却并不意外似的，还待抬脚再踹！

“夫人且慢。”身后忽而探一只手，温柔笃定地按在她肩头，借力将她往后拉过去，揽进己怀中抱了抱，又很快松开手，“我家夫人身子娇贵，如何做得了这样的活，由本侯来

便是。且躲远些，莫伤了你。”

他微微一笑，了手中的剑锋。

管家拖着一把老骨头赶到时，房中叮叮咣咣的声响不绝于耳。三姑奶奶端坐在廊前树八风不动，人围成一圈，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拦。房门大敞开，新姑爷霍宸正独个站在房中央对着带来的长随指指点点，俨然已将偌大一间正房拆得七七八八。

娴意听见了管家来时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却只漠然地扫了一眼便转过头去。

“三姑奶奶，您这是何意啊？”老管家额角的汗，躬身诚惶诚恐地问她。这位也不知在京中经历了些什，从前多讲道理的一个人，如竟也学会了纨绔子闹事的那一套了！

“是您老人家啊。都这个时辰了，瞧着却也不像是要歇息的样。”娴意的目光上转了一圈，心中便了然，“怎，我便是将整个王家都砸了，祖父他也不肯见见孙女？”

“您说笑了，说笑了，老爷子外访友，确然不在府中啊。三姑奶奶，您是老爷子最疼的孙女，老爷子不见谁都不会不见您呐！”

许是她的眼神太过凉薄，又许是管家亦心中有愧，他只是略微与娴意对视一眼，便已心虚地低头去，再不敢看她。娴意盯着管家佝偻的背，心中悲凉一片。

管家心中正没底，便听她幽幽开：“事已至此，还替他掩饰什。他当年舍了我去给王巡铺路，如又扭扭捏捏地不肯见人是做什——与他说一声，我不是祖母，更不会将剑架在他脖子上。”

“只是想当面问问他罢了，怎，他怕了？”

“三姑奶奶莫要为难老。”管家低声道。

娴意先是一怔，旋即笑声来。

“为难？我为难你，还是为难他？他将我祖母害死时，为难不为难？将我送走时，为难不为难？眼看着祖母衰弱而死时，他为难不为难！”

她越笑越大声，简直乐不支：“手时，他便有一颗豺狼心，什毒辣心机都使得；过后却又后悔不迭，连见一见我这苦主的面都畏怯！他活了几十年，又有哪处算是个人！”

“多尽职尽责的父亲啊，为了他子，他什坏事都做得！他又品行高洁，日夜饱受良心折磨！”她哈哈地笑着，一把推开老管家，“去告诉他，想就这算了，他做梦！”

霍宸分心听着门外的官司，适时回过头去，恰逢娴意杀气腾腾地走过来。他的夫人沉默地望了他一会，好像稍稍红了眼眶：“侯爷，我家去罢。”

他一挑眉：“这就回了？不继续砸了？”他夫人这气性好似不如他想得那大？

“不砸了。”娴意旁若无人地将额头抵在他手臂上，左右晃了一晃道，“我回家去，我想回家去。”

“好，我回家去。”他的手掌在她头上顿了几息，终于春风拂面般覆了上去。

从王家到二人暂居之处的路往回走，路边是一条水流声颇为悦耳的小河。娴意夫妻两个半路了马车，沿着河岸慢慢

走过来，权当是来散步。

夜风清凉凉地拂在面上，很有些醉人的意味。

“我想要借侯爷的面子，去做些狐假虎威的事。”沉默了一路的娴意，终于在家门说了这句话。

霍宸平淡地应了：“，待老皇帝死了随你折腾。”反正老皇帝也没几天活头，这会应了倒也不耽误什。

“侯爷不问缘由？”娴意追问，“设若我图谋不轨，侯爷贸然应，不是要被我坑害了？”

“无妨。”霍宸瞟她一眼，慢条斯理道，“凭这你得过且过的脾性，折腾不什大事来——你若借我之势将王巡收拾了，我便要谢天谢地，逢人便说‘我家夫人终于有些个见人的心机手腕’了。”

娴意哑然失笑。虽知霍宸性子恶劣，这份恶劣一旦现在他仇敌忾之时，仿佛也脱去了令人着恼的犀利，而只剩难得的风趣豁达了。

“……侯爷真看得开。”

“承蒙夫人夸奖。”

第80章 落日

才进冬月那会, 霍伯暗中传信过来言说老皇帝情况不妙。霍宸看过后便随手丢去一边，不置一词。而无人时，他悄悄对娴意说：“平时不常用的零碎物什都先收拾着罢, 老皇帝时日无多，咱怕要回京去了。”

果不其然。待拖到了腊月, 老皇帝终于按捺不住, 命人为霍宸带来了一道谕旨, 命他官复原职，即刻启程回京。

他指着谕旨上的字眼与娴意笑道：“瞧见这个了, 太子代拟的意思。这是怕争不过他那些个豺狼似的兄弟, 要拿我在北境的威信给个掠阵了——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侯爷亦要卷入纷争中了。”娴意手指顺着圣旨上的字迹描摹, 分明是一句询问，却被她说得笃定。

“虽是纷争，却也暗机遇。”霍宸赞许地一点头，将那旨意随手一卷，扔给身后长随处理, “不过也有好事……此番回京，咱府里那些个妖鬩鬼怪也清扫去了——此事便拜托夫人手，好？”

娴意想到府里那些个被他称作“妖鬩鬼怪”的一院子娇花, 不禁失笑。

“愿为侯爷分忧解难。”她顺着霍宸的力道扑进他怀中, 笑靥如花。

在平州松快了三个月，肃毅侯夫妇又踏上了归途。

因有旨意在身上, 回程便不如来时轻松惬意，兼又顺风顺水，船只用了七日便抵达码头。天使早已等候多时，霍宸只来得及在船上稍稍整理仪容，便依诏入宫觐见。

“这会子回府中用饭也来不及, 你便也先不急着回去，只去外头安生用过了饭再回。”霍宸临行前细细叮嘱她，“届时正房也整饬好了，路上舟车劳顿，你不要急着拢庶务，先好生歇一歇。”

娴意点头应，又问道：“那侯爷何时回府？我也好吩咐小厨房备好饭菜等着。”

“这个时辰陛约莫会留饭，不必管我。”

“好罢。”娴意并不坚持，只在心

中打定主意要为他备些汤粥小菜一类，以备不时之需。

寝宫。

被带到皇帝的寝宫时，霍宸心中已一片了然——连御书房都待不得，老皇帝如想必已如风中残烛，再无生机了。

殿中被刻意清了场，只有老皇帝独虚弱地倚靠在床头，浑浊的眼神松散地望着虚空中某一点。他就好像一头衰老得已经爬不起来的狮子，不甘却无力地嘶声咆哮。

宁福钟轻手轻脚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回神：“陛，肃毅侯已到啦。”

“臣霍宸，参见陛。”霍宸如他曾做过无数次的那样，向皇帝展示他的恭敬与忠诚。

“霍卿，北垣，你来了。”皇帝嗬嗬地吸着气，昏花的眼神在空中游离片刻，终于迟钝地锁定了他，“你……回来了。来，到朕、身边来。”

皇帝略动一动手指，宁福钟当即会意。他殷勤地替霍宸搬来一把椅子，很快便寻了个由头退门去：“侯爷您坐，老去为您烹茶。”

待那蹒跚的背影转去，老皇帝一抬眼皮，静默地凝视着他手上最忠诚的鹰、最锋利的刀。他已经在刀山火海的磨炼中褪去青涩与莽撞，成长为社稷的砥。

“朕还记得，你才入宫伴读那时候。五六岁？七八岁？小小的个头，生得玉雪，女孩似的，一团稚气。”老皇帝嗬嗬地匀了气，想要抬高手臂比量比量；惜他已油尽灯枯，几番努力不成，只得作罢。

“回陛，臣入宫伴读时，业已六岁。”霍宸中恭敬地回话，一双眼则盯着明黄的锦缎被面，神情淡漠。他饱耐性地陪老皇帝闲聊，心中却无半点波澜。

老皇帝听得恍惚一瞬，旋即回过神来。

“六岁啊，真是小。”他沉重地叹息着，不知想起什，又短促地笑了一声，“你那时年纪是很小，本事却很大——由诤幼时比你壮那多，硬是从小到大被你压了一头，恨得他至耿耿于怀。”

他招招手，示意霍宸凑近些，分享秘密似的与他耳语道：“你不晓得，询那时整日觑着你与谁顽，撒泼打滚地与朕要了你去他身边读书作伴。”

“臣幼时尊卑不分，又顽劣胡闹，惹不事端。幸得陛与殿赏识宽宥，臣不胜惶恐。”霍宸适时开，将老皇帝给太子拉关系的话堵了回去。

皇帝被他一噎，尴尬地沉默来。长久以来他对霍宸百般提防，唯恐他有不臣之心。便是再如何深厚的情谊，如也该要磨灭干净了。

常言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虽生在帝王家，时常父子相残、兄弟阋墙，心中仍残存一点子之心——临了临了，他也想为己珍的太子稍微铺一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