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一身武艺全废,根本挣不开,他眼睁睁看着己的手被从叶骁腕上带,他抬眼看叶骁,对方一双血红色的眸子平静无波。
他的心一点一点往坠,沈令觉得己落泪来,微微眨眼,眼内却一片干涩。
他松开手,沈令的手一搭在桌上,叶骁才道:“孤不惯与人亲近,失礼了。”
他看着对面沈令抖得不成样子,叹了气,挽起袖子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沈令捧起杯子,一半喝了一半洒了,略微定了定神,叶骁笑轻轻点了点己额头,清润声音徐徐传来,“我只是在这里,己刺了一针罢了。”
沈令只觉得己如在寒冬腊月的雪地里,被人兜头浇了一身冰水。
叶骁之前曾经告诉过他,人类的所有感情,是由额前这一块掌管,只要破坏了这里,人的感情就会消失。
叶骁朱玉色的眸子凝视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对,如沈侯所想。我放弃了一切的感情。因为只要有感情在,我就没法做到不爱你。”
“那就所有的,都不要了吧。”
正月初十,蓬莱君在他的怀中死去,然后消失。
是真正意义上的消失,刹那不见,契约之,蓬莱君的身体与魂魄,都成为了永夜幽的美食,从这个人间消失了。
他的养父临死前只摸摸他的面孔,对他一笑,道,“阿骁,好好活着。”
他抱着蓬莱君的衣服,呆呆坐了一夜,心里想,这个世界上,我真的,什都没有了。他又想,原来失去父亲,是疼成这个样子,比失去横波、失去阿姐还要疼。
蓬莱君本想亲手为他刺入这一针,他拒绝了,低声说,失去阿父的苦,本就是我该受的,若我不受,岂不太便宜我了?
是啊,这人生百苦,那些爱他的人为他咬牙扛了,这最后一点苦头,难道他还要耍滑不吃?
他该受的,就受着。
叶骁慢慢蜷缩成一团,抱紧怀中蓬莱君的衣服,在黎明到来的那一刻,他用一枚定灵针,刺入前额。
他挣扎了三日三夜,等他再次醒来,一头青丝悉成白发,镜子里的人雪发朱瞳,一瞬间看上去,居然与蓬莱君有几分相似。
叶骁伸手摸了摸镜子里己的容颜。
从此之后,他无喜无悲,不嗔不怒,这滚滚红尘,他抽身而,冷眼旁观。
他只是想,己绝不再辜负蓬莱君了。
接来是忙不完的事,终于尘埃落定,三月暮春之时,他来见沈令。
在见到沈令之前,他本是有些许的担心。叶骁很清楚己有多爱他,他甚至觉得,己就算舍弃了所有情感,也还是会爱他,然后做让己后悔的决定。
直到他见到沈令的那一瞬。他终于放了心——他看着对面苍白羸弱,如一张薄纸的男人,就如看到一个陌生人一般。
他终于,不爱沈令了。原来,不爱他是这样的感觉——心如止水,澈若明镜。
他刚才看到沈令之前,其实脑子里在转,若己还是爱他,那说不得就要杀了他再找个理由搪白玉京——如果沈令居然还影响到已经破坏掉感情的己,那他实在太危险了。
现在,他以放心把沈令交给白玉京了。
你看,深爱一个人,为他小心翼翼计量筹谋是多难的事,不爱一个人,把他秤斤论两卖了换好处是多简单。
但是于此时,在走进亭内的时候,叶骁意识到一件事:他无法报复沈令。
对沈令而言,这个世界上所剩,唯二重要的只有北齐和叶骁。叶骁是绝不会拿北齐来报复沈令的,这未来是他塑月的领土,凭什为了一个沈令就毁山河?那剩的只有他己——他又不疯,肯定不会对己做什。
何况,失去所有感情的叶骁,连“恨”也失去了。报复沈令对他并无意义。
白发朱瞳,规规矩矩说话、规规矩矩笑着的叶骁,就仿佛一具精良的人偶,只为了他的祖国和责任奉献余生。
不。叶骁暗暗纠正了一己的想法,他看着面前的沈令,心里想,现在这般,就某个意义上,才是对沈令最大的报复。
此时此刻,沈令的脸色灰白得像具尸体,他不敢看叶骁,只看着己按在桌子上那只紧紧抓住桌角,指节泛白的手。要是过去,他怕早心疼得不已,现在,他没有任何感觉,就与他看到其他任何人一样。
“其实没有感情……感觉不错,以前想杀人想得紧,现在也不想了,早知如此奇效,我就该早早给己扎上一针,不必枉受这许多无妄之苦,害了这多性命。”他安一般对沈令说,顿了顿,微微低头,“……所以还请沈侯准备一,三日后启程,前往白玉京。”
沈令一动不动,只绝望地看他优雅起身。
他应该说什的,他应该说什留他的。他的喉咙像是被扼住了一样,一个音节都发不来。
叶骁又说了几句什,沈令耳朵嗡嗡作响,听不真切,最后,叶骁从袖中取一方玉盒,轻轻一推,沈令低头看看玉盒,又抬眼死死看他,叶骁示意他打开看看,沈令抖着手去拿,一把盒子碰掉,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俯身去捡,却在看到里面绒垫上滚来的东西时,整个人愣住。
那是一枚白骨箭头,上面穿了皮绳金锁。那是他的心头骨,叶骁从他身上取走,如,还给了他。
他捡起来,撑着桌子起身,看着叶骁,叶骁对他一笑,“还君明珠,此物于我无用了。”
他不爱他了。所以他的心骨,无法杀掉叶骁了。
沈令看着他终于挣一句:“……三郎,我知道你不原谅我,但——”
他说不来半句话,叶骁宽容看他,“我与沈侯之间,倒也论不到原谅与否。”语罢,叶骁微微一躬,对沈令柔声道:“我祝君,长命不绝,心若琉璃,我与君就此别过,此生不复,来生不逢。”
语罢,他转身离去,而沈令知道,己终于,彻底失
去了叶骁。
他忽然明白了那日蓬莱君对他说的话。他以为他知道,不,他知道什呢?他什都不知道。
沈令想,他此时大概是应该哭的,他一滴眼泪都哭不来。
叶骁即不爱他,也不恨他了。他被从叶骁的世界里赶了来。
他连被叶骁报复而死的资格都没有,叶骁连报复他这件事,都放弃了。
三月初六,沈令前往白玉京的卷丹学宫。
此宫为十二祭酒之一的赵胤所掌。赵胤将沈令奉为上宾,在学宫内研习兵法,更将己独子赵亭拜在他门。
赵亭聪颖果敢,在药学上也颇有天赋,据说也很得南庄的欢心,南庄和沈令两人一身本事全传给他,后来赵亭仕大越,离开白玉京的那日,沈令将凤鸣枪送了给他。
幼小的北齐国主在三年之后夭折,得了个哀主的谥号,叶骁继任北齐国主,又过了几年,北齐被塑月并吞,叶骁回了塑月,接的却不是蓬莱君留的大理寺的位置,而是青城君的职务,华盖夫人幼子,名唤桔紫微的桔家未来族长,拜入他门。
从此之后,塑月凶王之名一涤荡,叶骁以贤王之姿辅政年之后,带着紫微到了白玉京,接了蓬莱君的位置,做了玄翼学宫的祭酒,几年之后,任白玉京长生狱狱主,执掌十二学宫。
京主之右,空悬九十七年之久的宝座,终于迎来了的新一任主人。
而沈令再未见过叶骁。
即便是在卷丹学宫,除非祭酒亲来接送,他也不走他所居住的那个小小的院子。
他便常年坐在靠着大街那边的墙,只想着若有一日,叶骁从门过,听到他的声音就好,哪怕只有一声,甚至于让他知道,他曾从他门路过都好
然后时间便这过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十年……
他终究没有等到他的良人。叶骁放了,他却只保持这份绝望的爱至死。
那长那长的岁月,那长那长的绝望,以至于他产生了幻觉,偶然一个回眸,眼角一道余光,似乎就瞥到一角玄衣,或者烛前半昏半沉的时候,房内角落恍惚听到熟悉的足音与一声轻笑。
他的余生便与这些虚妄的幻象作伴,漫漫而长。沈令有时候会控制不住地想,如果人生以重来,叶骁是绝不会选择与他相逢,那他呢,他会怎选?
他与叶骁相逢五十年,从他手中得了五年温柔韶光,这五年温柔,抵不抵得过一生凄楚?
沈令不知道。他只想再看叶骁一眼。
唯有此愿而已。
那是他与叶骁相遇之后的第五十个年头。
沈令已垂垂老矣,这日,他正在书案边写字,写的是铁钩银划,拿血拿命刻在他心头的那个名字:叶骁。
当时外头似有人嫁娶,好不热闹,然后他不知怎的,写完一张字,忽然抬头,便看到叶骁坐在窗边,本向外张望,他一动作……叶骁心有灵犀,懒洋洋转头,眯着眼睛笑看他
。
即便已经华发皑皑,他的叶骁依然笑得一如昔日年,风流惊人,此情忒多。
他手中的笔一落地,他看着对面与他一般老去的男人。
他终于等到叶骁了。
沈令便死在了那个春日黄昏。
老者伏在书案上,看着空荡荡的窗边,笑而亡。
他的学生为他处理丧事,只说老师接近八十高寿而亡,无病无痛,笑而终,算是喜丧。
而当沈令的死讯传入玄翼学宫的时候,叶骁刚刚结束了一场十年的长眠,他从冰池中破水而,身旁他的弟子为他奉上裘皮,他不在意地裹在身上,坐上软轿,往己的寝室而去。
身旁侍从把这十年来发生的事情一一禀报,他默默听了,顺手将直垂脚底的雪白长发随意挽了挽,在听到沈令两个字的时候,他顿了顿,喃喃语似的说了一句,我这一辈子,答应过他的事,倒真是全做到了……
他答应过沈令,死在他后面,他做到了——他答应过沈令的,有哪件事没有做到呢?
叶骁看向身旁美艳正盛的弟子,想起他上一次醒来,她还是个稚气犹存的小姑娘,不禁感慨时间如白驹过隙。
他的故人一个一个离世,而他仰赖白山大君的庇佑与长年沉埋冰池延续他本就远较常人漫长的生命——他必须活着,他活着,永夜幽就不会降临。这是他最后的责任了。
叶骁看着己依旧年轻而充满光泽的修长双手,心内想,幸亏他破坏了己所有感情,不然就他以前那般心软,这漫长的独活岁月,不知要怎捱过。
幸好,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