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书房,与十一年前一模一样,而叶骁的习惯,也与十一年前一模一样。
——空白谕纸放在书柜第二格,行印随身携带,挂在腰带的印里。
他没变,而她变了。
对不起,三郎,对不起三郎,她在心里默默念着,听着外头脚步声纷至沓来,窈娘推门而入,收了叶骁衣服,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温言劝慰,瑶华浑身汗如雨,胸心跳如擂鼓一般,脚底虚软如泥,整个人竟是半昏了过去,全靠窈娘支持。
窈娘不敢叫别人来,瑶华身份敏感,怕人多杂传是非,只靠做饭练来的一把子力气,硬撑着她,把她扶到椅上,喂了半盏豆蔻茶,她过了好一会才悠悠醒转,看着窈娘,嘴唇开合了一,眼里又扑簌簌落泪来。
看她情绪好了一些,窈娘抱着叶骁的衣服去,回来的时候端了盆水,要给她洗脸,瑶华虚弱地摇摇头,对她笑了一,弱不闻地道,“……我太失态了……”
她己抹了把脸,虚软无力地闭目在椅子上歇了一会,对着窈娘勉力撑一个苦笑,“劳烦您送我去吧。”
窈娘心细,取了顶帷帽给她戴上,轻纱遮颜,让轿子直到内书房门,直接抬了去。
缩在轿子里,捏着袖子里藏着的两张盖印空白谕纸,瑶华心想,对不起,三郎,我对不起你,但是我没有办法了,你不帮我,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忽然从心里生一点扭曲的怨恨,只想拓儒是无辜的,如果叶骁肯帮她,她就不用答应沈行的条件,偷这两张空白的谕纸。
她一转念,又凄然一笑,这又和叶骁有什关系呢?
头靠在轿壁上,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心里默默念着,三郎,我对不起你,我欠的,只来生还了。
她并不知道,在远处,叶骁默默地目送她一乘小轿离开,心中想的却与她一样。
他想,瑶华,对不起。
第二日晚,李拓儒被放了来,而在月华宫内,两张盖了秦王印的空白谕纸,被放在一个卷筒里,交到了沈行的手中。
沈行取了一份,把剩的一张,给了横波。
把信封递给横波的时候,他掩唇而笑,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又天真又无辜地看着面前一身男装,飒爽俊美的女子,柔声道,这个东西,我给叶大人啦,您要好好用。
横波掂着手里的空白谕纸,哼笑声,“你那张,你打算怎用?”
“然是……”他眼波流转,殷红唇瓣咬着己拇指,眸光潋滟,“图穷匕见的时候用啦。”
语罢,他向横波翩然行礼,转身离开。
有着即便在美女如云的后宫也堪称翘楚容貌的青年,一身朱红官袍,徐徐穿行过塑月皇庭,衣袖鼓荡,宛若惊鸿。
他到了月华宫正殿,拜见卞阳,当他抬起头的刹那,珠帘后已然贵为一国之后的女依然觉得恐惧——她觉得己正被一条美丽的蛇所凝视。
暖阁里只有二人
,沈行依然谦卑恭敬,一丝不苟,他柔声道,“婢有一事禀报。”
在听到他声音的一瞬,卞阳微微地僵硬了一,过了一会,她慢慢地道:“沈公请讲。”
沈行折腰行了一礼,才一一禀报。
明年是北齐国主五十五寿诞,时也是贵妃烟姬所,最小的皇子赵王五岁生辰。
父亲的双五之诞,卞阳然要准备贺礼,昔年宫中,烟姬与沈行争宠,她情知己子太幼,根本不与诸多早已成年的皇子竞争,便支持鲁王之的三皇子燕王,燕王与先太子相厚,东宫死后,卞阳回宫,便是由烟姬照顾,两人除了有一段名义上的抚育关系,也确实关系不错,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准备给赵王的生辰礼物。
她这次嫁到塑月,所有陪嫁全在边境被遣返,孤身一人到了丰源京,虽然显仁帝对她很好,但是周围确实一个心腹都还没有,然也无人提醒她。
父亲的寿诞,侍奉皇后的长秋府会准备,但是幼弟的生辰礼物,她确确实实没有准备。
她不禁在珠帘后不安的挪了挪身子,“那,沈公的意思……”
“婢听闻塑月南方凤桥、洞阳数郡风物极好,婢想去为殿采办一些,还请殿恩准。”
卞阳本地觉得哪里不对,但是猜十七岁的女却想不明白,她轻轻抚上己目前还尚且平坦的小腹,想了又想,也想不哪里有破绽,便点了点头,说己会去向显仁帝请旨,让他离开京城。
沈行恭敬行礼,唇角一弯,柔声道,“婢这趟行程大概需耗时两三个月,还望殿保重……玉体。”
第十六回 长云渡(上)
第十六回长云渡
朝堂上大概吵了三天,终于定了方案,就依照叶骁所言,为免打草惊蛇,横波安排不变,还是按照预定,十一月底除目之后前往流霞关赴任。
在离京之前,叶骁和显仁帝王姬又仔细商议了丘林部归附和北齐要立太子的事。
这件事北齐国主已经来探过风了,想要立鲁王。
王姬冷笑,说让他立,让他立了废废了立,徒耗国力还不容易?
叶骁表示赞,然后我还有更妙的一计。
说完,他离开座位,端端正正地跪倒在显仁帝面前,行了叩拜大礼,“臣,叶骁,敢请陛册立左羽林卫中护军叶横波为北齐国主。“
王姬霍的一声悚然而立,她愣愣地看了叶骁一瞬,随即也跪倒在地,“此乃秦王妄言!叶横波德行浇薄,年轻无知,绝无承此重任之!”
显仁帝倒是被叶骁这一句给引发了兴趣,他来把王姬强搀起来,扶坐到一边,对叶骁抬了抬颌,“你且仔细给我说说。”
“是。”叶骁颔首,直起身体,把之前与横波说的话,重又对显仁帝说了一遍。
王姬越听越惊,最后怒喝一声拍案而起!“叶骁!”
叶骁眼尾瞥了一眼己的姐姐,郑重地,重又俯身而。
他日身穿小朝公服,血红色的广袖在冰冷的金砖上蔓延,像是一团凝固的火或血。
他像是没有听到姐姐的话一般,郑重叩首,声音清润流淌:“……如此一来,北齐被顺利并吞,而叶家皇族,数十年后主支相合,乃是双重之好。”
显仁帝哈哈笑着说你这主意不错,你打算怎做?
“待北齐册立太子之后,再旨于北齐宗室为横波选夫。”
宗主国近支宗室唯一的女子降,定会让北齐宗室人心浮动,让那些竞争太子之位的失败者重新燃起希望——足以让北齐再乱一次。
“那……最后横波选谁?”
“北齐唐庐王于诸皇子中最贤。”叶骁答道:“又与横波年岁相当,至未娶,而且因为身低微,从未参与过北齐立储之争,选他才在北齐这个池子里搅起最大的水花。”
显仁帝听了大笑,说这主意妙,还真以这做。王姬颓然坐在榻上,揉着眉头,几度想要说话,最终却还是一言不发。
她听着显仁帝话里对此极其满意的意思,叹了无数气,极其复杂地看了两个弟弟一眼,摇摇头,最后甚至于连话都没说一句,拂袖而去。
显仁帝只当姐姐抹不开面子,笑了几声,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子,跟叶骁说,还真的以这做。
叶骁点头,说,此乃国策,乃是臣思忖至才有的法子。
他重新伏身体,额头抵着地面,“此法不敢称万全,但于国有益,还请陛圣裁。”
叶骁走宫门的时候,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王姬的马车。
他上了车,车轮行动,良久沉默之后,王姬仰着脸看他片刻,涩声道:“……横波怎了?”
叶骁心内一紧,沉默着摇摇头,他握着姐姐的手,过了良久,才温言道:“阿姐,横波这样的人才,屈居臣你不心疼我也是要心疼的,她去做北齐共主,既为塑月分忧,又最大限度发挥她的才,不是甚好?”他顿了顿,握着姐姐的手紧了几分,他深灰色的眸子真挚地看着她,“而且,这样姐姐的血脉就重回塑月皇座,这也是二哥的希望。”
长久以来,显仁帝对己的姐姐和弟弟,都心中有愧。
他对叶骁的愧疚在于没好好保护幼弟,对王姬的愧疚则是隐晦在微妙的不安之。
他三姐弟中,显仁帝资质才略最差,而在他人生最开始的十几年,一直被教育成要辅佐姐姐的贤王,结果一个谁都没想到的意外,他登基为帝,再看本来应该坐在皇座上、比己强了百倍的人对他俯首叩拜,那种隐晦不安的愧疚就弥漫开来。
显仁帝曾经认真考虑过横波和叶询的婚事,但是因为年纪相差太大,还是作罢,现在叶骁这个提议正好切中他这点愧疚,几乎一定是准了的。
听幼弟这说,王姬忍耐什般的闭了眼,沉声道:“……那最应该去坐那个位置的人,不是你,三郎?”
“哈,我这差的名声,谁服啊。”他顿了顿,柔
声道:“阿姐,你对横波一直太苛了,当年她科举,明明是状元之才,你亲手把她黜为二甲,处处压她官职,难道这对她就公平?”
“……”王姬看着他,慢慢地说,“我己的孩子,我己知道,阿骁,你都算是我养大的,她不合适,横波她有致命的缺陷,她是不过于接近权力的……”
王姬的声音几乎有些发颤了,她说,我是有私心的,阿骁,我真的是有私心的。若我毫无私心……
她转头,看向车窗外华灯初上繁华街头,“——那我根本就不该让她仕。”
叶骁一句话都说不来。
良久之后,王姬转过头看他,一双与横波一模一样淡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令叶骁觉得心虚的光彩。
他不觉地低头,然后,他听到这个就像他的母亲一样,把他抚养成人,教他做人的女性温和的声音从他头顶洒落。
她说,阿骁,如果有什事,你一定要告诉我。不要让你、让我、让横波后悔。
叶骁点点头,随即茫然地想,我告诉你什呢?连我己都不敢相信。
而就在此时,女官在车窗旁恭声道,“殿,有八百里急报。”
一个信筒从车窗外递入,王姬验过火漆封,拆开一看,面色一肃,递给了叶骁。